

廣州珠江的潮氣還黏在襯衫領口,我已經站在站西路三號樓的防火通道裏。指尖撫過不鏽鋼門把手上深深的劃痕——這是2018年臺灣廠商運來那臺德國沖床時留下的紀念。空氣裏漂浮著金屬粉末與烏龍茶交織的氣息,某間工作室正傳出超聲波洗表機有節奏的嗡鳴。
「誠哥來得正好。」臺灣老師傅阿義從防靜電箱裏捧出個絨布包,「看看這批126610LV的陶瓷圈口。」新款的潛航者表耳比舊款寬了1.2毫米,他卻在復刻時故意保留了1970年代風格的斜角切割,「讓那些專家以為是罕見的過渡版本。」
作為TW手表網的資深編輯,我總在周四清晨見證奇跡。阿義的徒弟們正在給V系列潛航者安裝氮化硅陶瓷滾珠軸承,這種本該用於航天發動機的材質,讓臺灣產的3235機芯擺陀旋轉時幾乎完全靜音。墻角的監控顯示器正實時播放著日內瓦勞力士博物館的展櫃——那裏陳列著1967年的雙紅字潛航者,殊不知廣州這邊的工作臺上,正躺著三枚連劃痕都完全復刻的仿制品。
2019年臺風山竹過境那夜,我親眼見證阿義用老式車床改造126660深潛型的排氦閥門。當4000米水壓測試通過時,臺灣師傅們開了三瓶金門高粱慶祝。「瑞士人用超級計算機模擬,我們靠的是這個。」阿義晃了晃滿是老繭的右手,無名指上戴著用勞力士廢料車的鋼圈打造的婚戒。
最魔幻的較量發生在去年香港拍賣會。某歐洲藏家帶來1953年的初代潛航者6200,卻被臺灣復刻版當場比對出三處細節差異。拍賣行總監當場暈倒,沒人發現那位「瑞士獨立制表師」其實是阿義的侄孫——臺中精密機械專業的留學生。
「他們總說海使型4000的藍寶石玻璃拱度無法復制。」阿義從冰櫃裏取出特殊處理的原材料,「我們發現加入微量鈦粉後,折射率會無限接近勞力士秘方。」墻上掛著勞力士創始人漢斯·威爾斯多夫的畫像,畫框右下角貼著張泛黃的標簽:「新北三重區精密儀器廠榮譽出品」。
深夜十一點的站西市場最為魔幻。戴白手套的快遞員推著裝滿「汽車配件」的平板車穿梭,發往杜拜的紙箱裏躺著二十枚鍍金遊艇名仕型。阿義的賬本最後頁記錄著某次特殊訂單:為好萊塢某巨星定制鈦合金版本126680遊艇名仕,要求是「能承受夏威夷海潛拍攝時的腐蝕性海水」。
我收藏著最特別的紀念品——臺灣廠2016年復刻的16600海使型。排氦閥門比原版靈敏0.3秒,底蓋內側刻著句《莊子》:「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」。這批貨後來因為「過於完美」被廠家主動銷毀,據說阿義為此把自己關在車間裏雕了三天翡翠微縮表盤。
颱風季的周末,阿義帶我參觀新落成的無塵車間。全自動機器臂正在給216570探險家II表殼做真空鍍膜,等離子焰流在鋼坯上燒灼出帶有臺灣腔的英文字母。「我們現在連904L鋼的晶相結構都能模擬了。」他遞來放大鏡,「要不要給你定制枚編輯證章?用真勞力士表冠鋼材做的。」
站在頂層觀景臺俯瞰時,整個站西市場就像精密運轉的機芯。臺灣來的鍍金師傅、香港來的鑲鑽工匠、瑞士來的質檢專家在此交融,制造著違背時間倫理的奇跡。某個暴雨突至的黃昏,我突然看見無數潛航者的夜光指針在暗處同時亮起,如同深海中發光的微生物群。
離場時保安對我舉手致意,他腕間戴著臺灣廠試做的鈦合金深潛型。電梯下降時我聽見機芯轉動的細響,不知道來自建築管道還是口袋裏的阿義贈品。玻璃門外雨幕滂沱,成千上萬枚高仿勞力士潛航者正順著珠江支流漂向海洋,在月光下泛起真假難辨的磷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