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我是阿誠,在台北民生東路的巷弄裡經營著一家老鐘錶店。玻璃櫃裡躺著無數時計,但只有一枚勞力士的蠔式錶,靜靜盤踞在我腕上九年,像一枚嵌入皮肉的時間印章。它的錶圈是深沉的墨綠色,業內人稱「綠水鬼」——但我從不這樣叫它,對我而言,它只是「老夥計」。
鋼殼裡的宇宙:一枚勞力士的誕生秘辛
第一次在巴塞爾錶展見到它原型時,那抹獨特的「勞力士綠」陶瓷錶圈瞬間刺進眼底。品牌工程師告訴我們,這抹綠是煉獄的產物:氧化鋯粉末混合獨家金屬氧化物,以攝氏1500度反覆燒結,失敗率極高。出窯後還需鑽石研磨拋光,才能讓那色澤如深潭般吸納光線卻不張揚。錶圈上的白金刻度,是雷射蝕刻後再填入琺瑯,需在顯微鏡下作業,多填一分則溢,少填一毫則凹——這份偏執,正是瑞士人獻給時間的無聲情書。
機芯是勞力士自製的3135。記得當年拆解保養時,那藍色Parachrom游絲在放大鏡下如深海漩渦,鈮鋯合金材質能抗磁抗震,是勞力士對精準的終極詮釋。但真正讓我心顫的是自動陀的軸承——紅寶石滾珠在特氟龍塗層軌道滑行,摩擦係數低到近乎永動。師傅說:「這結構理論上能轉五百年。」我當時嗤笑,如今九年過去,日差仍在正負兩秒內搖擺,像個固執的守時老兵。
台灣市場眾生相:綠圈勞力士的魔幻寫實
這枚錶在台灣的際遇,比八點檔更荒誕。2010年它初登台時,定價不過三十萬新台幣,擺在專櫃乏人問津。某日我戴著它參加鐘錶協會餐敘,某上市公司老闆醉眼斜睨:「阿誠你這電子廠業務戴仿錶?高仿勞力士的綠圈太招搖啦!」全桌哄笑。我默默把錶收回袖內,鋼殼冰得像塊恥辱碑。
轉折在2016年。大陸玩家瘋炒「綠水鬼」,台灣專櫃瞬間斷貨。當年笑我的老闆竟親自登門,搓著手陪笑:「阿誠師傅,聽說您有門路...」我看著他腕上的PP鸚鵡螺,想起三年前那場恥笑,只淡淡回:「現在要配兩只Datejust才給排隊,等三年起跳。」他脹紅的臉像顆熟爛的蓮霧。
更諷刺的是二手市場。2020年疫情爆發時,這錶竟飆破百萬。我店裡來過形形色色的人:竹科工程師捧著現金求購,說是「財富自由的勳章」;穿校服的高中生拿存了兩年的壓歲錢,只為買錶向女友求婚;最離譜是某直播主拎著愛馬仕包來換錶,鏡頭前尖叫:「寶寶們看!這就是階級跨越!」——腕上鋼錶何時成了台灣社會的魔幻階梯?
錶主獨白:時間教我的事
九年相伴,它早已傷痕累累。陶瓷圈有道細如髮絲的刮痕,是替父親搬棺木時撞的;錶帶節間卡著墾丁的沙粒,混著女兒三歲時抹上的冰淇淋漬。勞力士號稱「一錶傳三代」,但真正傳承的豈是鋼鐵?是父親下葬那日,我握著棺木把手時腕間沉甸甸的墜感;是女兒出嫁時,我輕撫錶冠調整時間,指尖卻抖得按不開龍頭。
去年某夜,店裡闖進三個少年搶劫。槍管抵額時,我本能解下腕錶遞出。為首少年卻愣住:「幹!是綠水鬼耶!」他顫著手摸過錶殼,突然把錶塞回我掌心,啞聲說:「阿伯...這太貴重了,我們只拿現金。」鐵捲門落下後,我靠著保險箱滑坐在地,腕上滴答聲響得震耳欲聾。原來在台灣這片扭曲的名利場,連黑道少年都懂勞力士的份量。
方寸台灣:一枚勞力士的社會切片
如今走過台北東區,十個年輕人有三個戴勞力士,半數是綠圈。真偽莫辨的錶影裡,我總想起那晚少年眼中的掙扎。這枚錶見證了台灣最荒謬的時代:有人典房炒股只為搶購,有老師傅熬夜改裝仿錶機芯,更有拆船王在遊艇派對醉喊:「綠水鬼?我倉庫裡有半打當員工尾牙!」
但在我褪色的錶盒深處,壓著兩張泛黃單據:一是九年前購錶發票,金額欄寫著「NT$288,000」;另一張是父親胃癌開刀時當鋪開的質押單,押價二十五萬。當年在手術室外簽名時,當鋪老闆叼菸冷笑:「阿誠,這價夠意思了,綠圈明年就不流行啦!」如今父親墳頭柏樹已高過人,而這枚「過氣」的綠圈勞力士,仍在無數個深夜陪著我為客人調校時間。秒針劃過墨綠錶圈時,我總聽見父親的閩南語叮嚀:「物件再貴重,也不過是替人記帳的夥計。」
這枚勞力士終究會停擺。但在我與台灣交纏的命運齒輪間,它已刻下太深的痕跡——關於尊嚴、荒謬、救贖,以及鋼鐵如何比人性更柔軟的,永恆辯證。錶盤夜光在暗處幽幽發亮時,我總覺得像看見台灣的模樣:在浮華與卑微的夾縫中,始終掙扎著透出點點微光。